晚潮｜父母的壬午记忆

潮(cháo)新闻客户端 梁新阳 公元1942年，农历壬午(rénwǔ)(马)年。 这一年，在不少新昌老一辈人的记忆深处(shēnchù)，潜藏着一幕幕不堪回(huí)首的场景。据史料记载(jìzǎi)，1942年5月中旬，日本侵略军70师团8个步兵大队及配属部队8000余人从奉化入境分三路窜犯新昌，其中(qízhōng)一路由儒岙进入回山，途经彩淳乡（今属回山镇）的上宅、下宅、下塘等村(cūn)前往东阳尖山方向(fāngxiàng)。日本兵烧杀抢掠，奸淫妇女，无恶不作，沿途百姓遭受无妄之灾。 父亲是个读书人，1934年(nián)11月出生于彩淳乡下塘村，1950年代就读于新昌南明中学和(hé)天台简师，后在临海桃渚和新昌八和、彩淳等地小学教书。父亲为人沉稳朴实，平时也乐于做(zuò)些济贫帮困的善事，但对老家回山遭受日军侵犯，特别是爷爷被抓(zhuā)去做挑夫的那段往事，总是三缄其口，不愿提及。这也许是深藏(shēncáng)在他心中隐秘处，一个不想被激活(jīhuó)的疼痛点吧。 母亲的娘家在原彩淳乡上宅村(zháicūn)西塘岙，山岙里只住着外公(wàigōng)一户人家(rénjiā)，从上宅村迁来。此地虽(suī)偏僻冷清，但不缺水源和山地，适宜居住耕作。外公不仅勤于农事，还在家宅后面的山上搭建了口土砖窑，农闲时便雇几个(jǐgè)帮工到窑场烧砖烧瓦，因而在当地也算得上温饱有余的小康之家。 母亲(mǔqīn)出生于1937年9月，正是那年的7月，日军挑起了卢沟桥事变，战争的硝烟弥漫到全国各地，中华民族进入全面抗战阶段(jiēduàn)。母亲没上过几天学堂，少儿时看牛割草，稍大便参与农活(nónghuó)劳作，识得的几个字还是村夜校扫盲班的功劳。与父亲沉稳少言的性格相反，母亲热情开朗(kāilǎng)，今年已年近九旬，讲起事儿来(lái)还是知无不言，头头是道。 母亲说，那年（1942年）日本(rìběn)人祸害回山老百姓，是从石蟹岭爬上来的(de)。当时，外公(wàigōng)听闻日本兵来了，就带着(zhe)家里的男丁躲避(duǒbì)到远处的深山里，裹着小脚的外婆就带着她躲在离家不远一个(yígè)叫前山的地方。那里是个乱坟堆，躲藏于此的原因(yuányīn)，一来坟墓边上的树木参天，遮天敝日，四周灌木丛生，常年碧绿，不近看难以被发现；再则(zàizé)逃难时走得急，又没经验，值点(diǎn)钱的东西都没有带在身边，不放心家里无人照看，所以不敢走远，躲在附近也算一举两得。不料，她们的藏身点与日本兵经过的道路隔沟相望，甚至可以听到断断续续传来的马嘶声。那时母亲自然是小心翼翼蹲坐着不敢有所声息(shēngxī)，外婆却胆大心细，从树蓬中找(zhǎo)间隙望了望行进中的日本兵。事后，外婆还告诉母亲，那伙东洋人矮矮的，马是高高大大的。 那天，对母亲她们来说只是虚惊一场(xūjīngyīchǎng)，但不是每个人都这么(zhème)幸运，距西塘岙不到一里地的下塘村就遭了殃。 下塘村属于原彩淳乡(xiāng)，村落三面环山，南朝水口，村中民宅多在西北面高坡上依山而建。村口建有一座水口庙，旁有一个古树群，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，构成了民间津津乐道(jīnjīnlèdào)的聚宝盆格局。村名古称厦堂(shàtáng)，寄托着(zhe)先人的某种期望，早在元代就(jiù)有人在此生活，后人为便于书写俗化成今名。明朝永乐十五年（1417）出了位才子杨宗器，名列会试副榜，官至山东郯城县知县。这个不满百户(bǎihù)人家的小山村，村民姓氏以梁、杨、王为主，历来(lìlái)民风淳朴，耕读传家，俨然(yǎnrán)一派世外桃源的景况。但在1942年5月，却没能逃过那场建村(jiàncūn)以来遭受的最大劫难。 今年(nián)6月的一天，翻阅父亲2004年编撰的《彩烟梁氏(liángshì)永思祠小房天祥公派世系(shìxì)图》，从中掉出一张不大的纸头。一看，如获至宝。原来是父亲用圆珠笔(yuánzhūbǐ)写的，对日军1942年5月在回山犯下的恶行的愤恨控诉。字数虽不多，但(dàn)笔迹端庄(duānzhuāng)有力，入木三分，表达(biǎodá)上义愤填膺，气势如虹。也许，父亲告诉过我，有这么一份资料夹(zīliàojiā)在那里，只不过当时被我忽视了；也许，父亲知道我一定会翻看到这份资料，只不过需要等待一个适合的时机罢了。果然，在迎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(zhōunián)的2025年，这张静静寓身于书中十数年，寻常普通却很不一般的纸头又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中。 父亲(fùqīn)作为当年事件的亲历者，他的口述资料是可以作为一件反映抗战的辅助史料来保存的。所以，父亲写的这段文字，我(wǒ)觉得无比珍贵，也就一字不漏地抄录于此(cǐ)： 1942年(nián)古历四月初六(chūliù)，一股日寇(rìkòu)去衢州路过彩淳时烧毁了下宅村一些民房，枪杀了我村外逃在(zài)山林和田野里的两名村民（林照和荷花），枪伤两名村民，奸污几名妇女，还抓了四名村民为(wèi)他（们）担挑抢劫来的财物。其中一名长者（王相钱）惨死在东阳尖山，没有回来。当日晚，日寇还把回山的白王殿烧毁掉。日寇如此残忍，我们中国人民(rénmín)永远不会忘记。 原来，对父亲(fùqīn)不愿讲述日军侵犯回山(huíshān)这件事儿，我还真有误解。或许是他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，不属于茶余饭后的谈资；或许是感觉场合不适宜，不想轻易揭开血淋淋的伤疤让人难受；或许还有其他的考量，比如(bǐrú)不愿反复叨扰已经去了另一个(yígè)世界的受害者…… 不说，不代表忘却，而是(érshì)在心中早已深深扎根。 不是么？壬午（1942）年(nián)四月初六，这个记(jì)忆中难以磨灭的日子，让父亲整整记了一辈子。下塘村里受害者的人数，以及惨遭杀害者的名字，父亲始终(shǐzhōng)一丝不苟地记着。回山白王殿被日本鬼子(rìběnguǐzi)烧毁的具体时间，一些文中(wénzhōng)的表述语焉不详，而父亲记得清清楚楚，是在那天的晚上。这短短的一段文字，字里行间充满着痛与恨，痛心同胞遭受的深重灾难(zāinàn)，恨透了日本鬼子的丧尽天良！ 爷爷应该是村子里被抓去当(dāng)挑夫的四个人(rén)之一，凭着正当壮年而又常年(chángnián)劳作的结实体魄，总算熬过一劫，历尽(lìjìn)千难万险后逃了(le)回来。至于那天爷爷带着家人一同外出躲藏，怎么会被捉去？当挑夫遭受了哪些地狱般的磨难？又如何逃脱成(chéng)功？这些都成了解不开的谜团(mítuán)。数日前与母亲聊起此事，她只知道爷爷被迫当挑夫时，挑着重担走得慢点就(jiù)遭鬼子敲打，还经常忍饥挨饿，身体就这样弄垮了，回家后生了场大病，落下难以治愈的病根子。最后母亲感叹：“天下勿太平，日子就难过。” 现在我很(hěn)想与父(fù)聊聊，可(kě)他年事已高，说话含糊不清，数年前脑梗后一直在医院康复。我去康复病房探望父亲时，专门告诉他，祖国(zǔguó)强大了，外敌入侵已成历史；但遭受外敌侵略的历史，我们永不忘记！父亲肯定听明白了，他的眼眸陡然间闪过一道亮光。